敌人易得

林嘉芙给那个叫尼玛的藏族男孩回短信:“我还好。想和你聊天,等你有空的时候吧。”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你在哪儿工作?”

一直好几天,她都没有跟尼玛联系,本来他们约好有天晚上一起在她家楼下的那所西藏学校聊天的。那天晚上林嘉芙完全忘掉了这件事,事后想起来,也没有给他打电话或发短信解释一下。

这个下午,她想约个朋友吃晚饭。扬扬说他去北戴河了。想了想住在附近的两个闺蜜,算了,前几天刚见过的。她想出门走走,又有点懒得动。有点饿,却控制不住地拿起那杯几乎放凉了的咖啡。

窗外的天色有些阴沉。带着淡淡的雾色。树兀自发绿。一切都像初秋那般正常、固定。简直没什么好说的。

就在这时,她突然想起了那个西藏男孩。他矮矮的,小个子,脸圆圆的。他们不熟,只在那所西藏中学见过几面。每次见她,他好像都挺高兴,眼睛发亮,睁得很圆,像他的脸。她给他发了条短信,问他是否在学校。短信很快回过来,“不在。我在上班,你这两天过得好吗?”

她本来对尼玛在哪里上班根本不感兴趣,但她还是问了一句,“你在哪里上班?”

关心一个人在哪里上班,想了解对方的个人讯息,这也许是友情或一切感情的基本要求吧。

林嘉芙突然想起来,另一个人,尼佳,却从来没有问过她的个人信息。有时候她都忍不住要主动表白,却被他顶了回来:“不用说,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啊?每当他这么说时,林嘉芙总是想这么回答。

尼佳总是滔滔不绝地谈论自己,他边说话边运用着手势来增强他表达时的强烈情绪。有时她觉得他简直像个在电视上发表成功感言的大学教授或是某个宗教领袖。有些话她听过好几遍了,也许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可她总觉得那些观点在哪里听到和看到过。也许是他写的专栏里?也许是在他的访谈里?她常常听着听着他说话就走神了,迷恋、反感和对他的阵阵抑制不住地兴奋(对他?还是对他说的话?)混杂在一起。

刚认识时,她并没觉得尼佳有多出众不同或多出色。当尼佳的轮廓在她的眼中渐渐清晰时,她也就像被一道闪电从头顶直劈下来,被那种刺眼的光亮和某种骇人的力量震撼得失去知觉,直到一个礼拜后她才反应过来。

她模仿起尼佳的一举一动。从阅读的口味到起床的时间,从尼佳热爱跑步的爱好到他说话的方式她都一丝不漏地学习了过来。最难的是摸透尼佳的思维模式。为了搞清楚他对一些问题是怎么想的(重要的是动机),她把所有网上能找到的关于尼佳的资料都仔细读了一遍。为了更清楚地掌握他的思维模式,她常对自己自问自答,思索着尼佳可能会回答的答案。在做一件事情之前,她会先问自己一遍:如果是尼佳,他会这么做么?

当然尼佳对此一无所知。她觉得自己简直像个间谍,躲在暗处观察着某个猎物,有时觉得自己也许才是那个猎物,尼佳只是个心不在焉的猎人。

林嘉芙很快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新人。这个人除了外表和名字和过去一样,一切都和过去不一样了。

最初发现端倪的是她的朋友们。他们发现她在看一些她原来根本不会碰的书。其次,他们惊讶地发现,她居然在早晨七点就出现在msn上。

越是了解尼佳,她就越觉得自己不了解他。第一次见面时,面对他的问题她都能给出个确凿答案。而现在她开始怀疑答案的真实度。

愈迷惑,她就愈控制不住地想要写诗。这是唯一一件她会做而尼佳不会的事。

有天晚上,她太想念尼佳了,确切地说,太思念那种和尼佳在一起他给她所带来的那种极其现实反而显得极其不真实的、极其迷幻的气氛。她半夜起了床,走到书房打开电脑,仔细地研究尼佳的照片,好像这样就能得到些安慰。她仔细地对比着他原来的照片和近期这些,得出一个结论,他原来的照片上的眼神与现在的不太一样。在原来的照片上,尼佳无论是面无表情还是在笑,他的眼睛都流露出一丝愁苦。后来的照片上,这种愁苦消失了,换上的是一种洋洋自得的表情。甚至是自以为是的表情。这让林嘉芙恨得咬牙切齿,好像他叛变了。

我是个有99%理智的人。尼佳说。

跟你相反,我有99%的感性。她回应道。

“你每天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第一次见面时尼佳问她。

“我每天就是下午起床,听听歌,喝喝咖啡,看看书。我喜欢这种生活。”

“嗯。”尼佳热烈地点着头,“太好了。”

第二次见面时,在酒吧的包房里,喝了几杯酒后,她突然哭了起来,很快,流泪变成了嚎啕大哭。尼佳刚开始没作声,后来看她哭得厉害,有些慌张。哭完之后,她感觉突然轻松了许多。在一个几乎还算得上陌生人的同龄人旁边哭泣,这意味着什么呢?她看着尼佳的眼睛,后者根本没有躲开的意思,反而迎着她的注视。两人就这样默默无语地看着对方,那双眼睛没有表情,也没有感情,长袖衬衫下的身躯保持着平静,没有一丝颤动。他是如此压抑,如此冷静。看着看着,她放弃了思索,只是看着那双眼睛,直到她的眼圈又红了起来,她才换转开视线。尼佳拿起桌子上的威士忌酒杯,碰了一下她的杯子。两个人喝了一口酒,又恢复沉默。

从第二次见面他们就开始不怎么说话了。想打破沉默的时候,林嘉芙就会随便问尼佳一个问题,尼佳会立刻给她答案。他们从不说私事,谈的都是政治时事。每一次对话都是两种价值观的争锋,政治是尼佳的长项,不是她的,每次她都会被他辩倒。她无限怀念刚开始认识尼佳时,他们还会聊些日常生活,后来,她感觉与他相处越来越累,有时候回家后简直连话都不想说。刚开始她以为他们可以当朋友,后来发现,没有朋友,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她不可抑制地想,如果他以后真的成功了?

“我真想杀了你。”她不但这么想了,也这么说了出来。

尼佳没说话,只是紧紧搂住了她,安慰似地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是在找同类还是找敌人?她问自己。

他太苦了。他的野心包裹在他平静的外表之下,稍不留情就忽略了。他是这么孤独。

看他有些疲惫地靠在沙发上,她忍不住给他按摩起肩膀来。“我不会按摩啊……”她试图撒娇,让气氛轻松些。

“那你会什么?”他突然盯住她。

“会的都是些没用的。”那目光让她很不舒服,“法西斯的眼神”……她冷笑了一下,不悦地答道。

两人走出酒吧的时候,林嘉芙想起自己的钱包里没现金了,管尼佳借了一百块钱。尼佳站在路边,看着她上了车,那目光是那么留恋,甚至……她想了想,有什么词来形容好呢?那是一种悲哀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死人,或者看着某样即将消失的事物。她想起第一次告别时,尼佳也站在路边看她上了出租车,那是同样的目光,留恋中带着悲哀,又似乎充满矛盾。

第三次在那家小酒吧的包房里见面,他们照例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对方的眼睛。“来不及了……太晚了……自此以后,我们势必要走不同的路,就像两条相交的线,你东,我西。”“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吧!”林嘉芙的大脑轰然作响,这短短的几十秒对视,她涌动出无数想法。她知道他下一步要怎么做、要去哪里。他要走的路正好是她原来最讨厌的。他不会改变他的既定步伐,那是他生存的意义。而正如命运安排,他们一定会在现在相遇,也一定会在将来分开。这一天应该会很快吧。

她越看着他,越明白上次为什么会哭。她没有再哭,这次,首先调转视线的是尼佳。他似乎也红了眼眶。

林嘉芙抚摸着尼佳脖子上的伤痕,抬脸问他:“这是怎么弄的?”

“……”尼佳想说什么,又没说,只是说:“以后你会知道的。”

“不用说,我明白。”林嘉芙回答。她想去吻那片伤痕,最终却没有,只是用手掌护住了它。

“你吸毒吗?”

她盯着他的眼睛,确定他没有在开玩笑。然后说,“当然不了。不过当然了,大麻是抽过的。你呢?”

“我?”他迅速笑了一下,“我没有试过。我连烟都没有抽过。”

那天在尼佳的房间,他们最终没有做爱。他们见识了对方的裸体,他们在床上缠绵良久,互相抚摸亲吻,奇怪的是,无论是感情还是理智,都告诉她,不要和他做爱。为了证实自己的直觉,她把手放在他的胸口,然后观察他的眼睛。他的心跳很正常,瞳孔也丝毫没有放大。“你并不激动。”她对他说,“换言之,你现在很冷静,一点都不像做爱时应该有的反应。”

“如果让我选择,如果说必须二选一,那我永远都会选和你的精神交流,而不是和你上床。”尼佳端起酒,窗外是中关村搜狐大厦,下面是熙熙攘攘的夜市。

“对了,我们这不是在谈恋爱。”尼佳强调道。

“当然不是了。”

“你是我的灵魂伙伴。我对你没有任何要求,只要你当你就好了。”

林嘉芙愣了一下,她掩饰得很好,没有露出过多惊讶的表情。她的第一反应是拒绝。然而她没有。

“你知道这是个很重的词,”她斟酌着词句,“如果被灵魂伙伴伤害,那么只能说明对方根本就不是你的灵魂伙伴。”

尼佳赞许地望着她:“你说得对。”

“我其实对你也没有任何指望。只要你是你就好了。我只想和你当好朋友,能当多久,就当多久……”

除了他们见面的时候,平时尼佳就像失踪了一样。他们很少联系,有时候,一连几天都没有音讯。她往往只能从他的博客或者专栏里看到他最近去了哪里,他从来都不主动说。正如一个被观察者意识到了有人在观察他,于是变得更加神秘。

尼佳说过要和她一起去天津,他每个星期都去天津做访谈,但后来他再也没提起过这件事。尼佳说要和她一起去新疆“考察”,她连新疆的地图和旅行手册都买好了。她的那些见过尼佳的朋友都告诉她,离他远一点,他是个危险人物,至少比他看起来要危险得多。他们对尼佳的看法出乎意料地一致,他们不喜欢他,甚至害怕他。

他们说他有一种法西斯的眼神。

她想起这种眼神。有次尼佳说,最好不要让别人看到咱们在一起。她说,那就只有一个办法——消失。尼佳突然死死地盯住了她,同时若有所思地说“你说得对。”那是一种动物般的眼神,她吓了一跳。幸好他立刻又恢复成平时温和的模样。

即使尼佳如他们所言,她也不感觉惊讶。不,她不怕他。

新疆之行终未成行。尼佳告诉她,他想一个人去。她听了这句话之后,也只是憋足了气,不知道如何发泄。整整一个礼拜后,尼佳突然发短信来:特想你。

想我什么呢?她想。

在尼佳的眼里,我或许就像他一样神秘而不可信任?尼佳从来没有问过她任何私人信息,他不但不问,有时候甚至她感觉他根本不想知道。或许,她根本不用说?就像他说的“不用说,我明白”?他到底是全知道不用她说还是根本不想知道所以不用她说?

在那一个礼拜里,她依然保持着尼佳带给她的新的生活习惯。她不知道他在哪里,如果想知道他的消息很简单,只要打开那个著名的网站的页面就好了,上面有尼佳的最新专栏。

她不打算看。以前她会看他写过的每一个字,说过的每一句话。现在她不想看他的任何一个字,不想知道和他有关的任何讯息。

刚开始对他的喜欢已经成功地被另一种情感所覆盖,她的自我重新抬头,她厌恶他所追求的那种价值观。很快,这种厌恶变成了对他的强烈反感。与此同时,尼佳那双愁苦的眼睛在她眼前冉冉升起,怎么也挥不去。那是种诱惑,一种让她想到许多不良暗示的、彻底沉迷的诱惑,一种丧失理智的诱惑。

她可真希望没有离他这么近过,如果一直在外围,可能就会一直喜欢他。而今,她了解了他,就再也没有后退的可能性。

为什么我对恶如此迷恋呢?她问自己。

每次见面,她都认识不会有下一次了。最后一次见面之前,她同样觉得不会有这一次见面了。最后一次见面,他们一起去了一家书店旁边的酒吧,尼佳又在滔滔不绝地谈论,她又听得入迷。那是种混杂着幸福、厌恶和嘲讽的迷恋。即使是混杂着幸福、厌恶和嘲讽的迷恋,依然是迷恋。

“再来一杯自由古巴。”她扬手叫服务员。酒吧的墙壁是绿色的,“我喜欢这种绿色,看上去像在森林里,眼睛好舒服。”

“两杯。”尼佳对那个走过来的年轻、瘦削的男朋友员吩咐道。

他们碰杯,接着喝酒。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有那么几秒钟,尼佳看她的眼神温柔至极,他的瞳孔放大了,眼睛闪闪发亮。

“什么是自由古巴?”他好奇地问。

“哦,就是rum酒加可乐。”

“哈,是这样啊。我平时不太懂享受,我都说自己平时在生活中是最没有魅力的人。”尼佳自嘲地笑了一下,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他的手细长柔软,比她的手更像一个女孩的手。

“你有一种——毫无魅力的——魅力。”林嘉芙看着尼佳,一字一顿地说道。

尼佳没笑。

“你以后想去波士顿还是纽约?”林嘉芙问。

“波士顿吧。”他有点不自然地回答道。

“哦,那里适合学习。”她淡淡地应道。

“其实,我更想去华盛顿。”尼佳犹豫了一下,说道。然后又紧紧抿上了嘴唇,像是后悔说过这句话。

她心里一惊,“你也太雷人了。”

那个小区的位置挺偏的,楼道还在装修,一片漆黑,还没来得及装灯。一进门她就看到满满两个书架的书,都是些她原来从来不读的那种理论书。

尼佳坐到电脑前,她坐在沙发上翻杂志。他很快走过来。他抚摸着她的胸和锁骨,她把手放到他的腰上。他又瘦了一点。这年轻的身体毫无赘肉,每一寸肉都待在它们应该待的地方。

他的舌头吻着她,她情不自禁地回吻他,气温陡然升高了,她感到身体深处一下子湿润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抱起她走进卧室,把她轻轻地放到床上。

她把他放平在床上,跨坐上来。他露出楚楚可怜又满怀期望的表情。尼佳在床上就像一个可怜的弟弟,也是唯独在床上,她才能找到他无助、柔弱、渴望温情的一面。

那夜她根本没有睡。空调发出轻微的躁音,尼佳在身边睡得很香,睡之前他说:“我要早晨八点钟离开。你会和我一起走吗?”他的语调温柔。她想起来,实际上他一直表现得很温柔。“我还有别的选择么?”“没有啊。”黑暗中传来他的回答。“那你为什么还要问呢?”

一个小时过去了。她仍平躺在床上,睁着眼。全是夜。全是黑色。什么都看不见。尼佳转了个身,搂住她。他呢喃了一句什么,听不清楚,像是在呼唤她的名字又像是在说毫无意义的梦话。直到她的腿快被他压麻了,她才侧身躲开了他。她起身下床,摸黑走到客厅。在她的包里,有一把瑞士军刀。十六岁的绝望的青春期的夜晚,她会用刀片割自己。现在刀片进化成了军刀,更锋利、更实用。

天快亮的凌晨前的五分钟,林嘉芙独自离开尼佳家。她仔细洗干净了手,换了一条吊带花裙子,走出那个陌生的、荒凉的小区。附近几个楼盘正在轰轰隆隆地建造,也许几个月后这里就会人满为患。

ChunSue
春树(Chun Sue),中国当代作家、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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